二十一岁的奢望和念想

生日文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候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第一次读到小波这段话是在十四岁。那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自己会生猛下去。然而我们这一代,除了婚姻,所有会经历的事物都在提前来临。事到如今,我也算是见识过许多阉牛般的人物了。

细数奢望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纪伯伦讲:if you would posses you must not claim。在我看来,讲的都是同一件事,即目标与欲望的不可言说性。心理学上似乎对此有套解释——说出目标会导致对目标渴望度的下降,进而丧失一部分行动力。从这个角度讲,不举出我的奢望才是更好的做法。不过我悲哀地发现,缄默的后果便是欲望的积压和不满。一个人必须要有足够强烈的进取心和欲望,又能够克制自己闭口不言,还能知足不贪心,才能够成事。现在的我自己的问题,大概就是过于贪心而缺少舍弃的智慧吧。以至于成了谚语里说的 Jack of all trades, master of none.

此时此刻,我能感受我在灵魂和语言层面的割裂。这篇文字像扭曲的镜子一样,折射出我的思维。纪伯伦关于寂静的叙述,和sapir-whorf hypothesis, 构成了我对言语的基本看法,即语言反映和限制思维和人格。对于识别其他人的语言模式,从他们的用词中窥见其性格和生活状态,我还算得上有些天分。可这也恰恰成为了我掌握语言的阻力。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言语也是虚妄的。尤其是见过许多糟糕的文字之后。多数情况下,使用者都有同样糟糕的头脑和思维桎梏。甚至有许多出版物、思辨和哲学著作,都是对概念和词藻摆弄的游戏。言行一致可要比知行合一难多了。因为这本身便意味着局限。对于语言的使用和防备,会是我一直乐于且认真做下去的事。

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完全清醒的生活,还可以保持人性的完整平和。

这一年里认识了许多 single-serving friend,每次见面,对我来说几乎都是逢场作戏。我有种天生的直觉,每次新认识一个人,只要同她说上几句话,便能感受到此人可不可交。可即使是互相吸引的人,在与之交往中的虚妄也一直挥之不去。若上天允许,我自然愿意把我拥有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交付于他们,哪怕是相坐而视一言不发,我也会相当满足。可惜如此机缘甚少。有的只是相见时的记忆,和之后长久的念想。也许在某个夏日的午后,下一场雨,就会洗刷得几乎什么也不剩。

只要稍微放开一点感知力,就会发现每天有太多让人悲天悯人的事物。以一个自然人的眼光在城市里走一圈,扑面而来的是城市人类的愚昧和不自然。他们如病毒般繁衍,打破栖息地的平衡,又依靠科技的力量延缓了明日黄花的凋零时刻。与他们交谈,你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疲惫、愤懑、戾气和衰老。与贫乏的头脑打交道时,你几乎可以一眼看穿他们大脑里的齿轮是如何运作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我不能不羞愧地面对这个世界,愧于自己的头脑是多么贫乏,人格是多么平淡,为他人的助益又是多么有限。

若我还剩一点什么念想,那便是对生命本身的拥抱和回归。如果我做出了比他人所要求和期望更多的事,又不奢求对方的回报,那么我在面对外界时,会更坦然一些。如果我所依赖的事物少一点,眼界宽广一点,那么我在面对自我时,也能更自由一点。前者是我在现代文明和精英社会活下去的信念,后者是对消费主义的一道心理防线。

我现在的所做所想,古往今来的人们,谁又没有做过呢。与他人和世界的纠葛,也都是短暂的插曲。可我还是愿意活得像炉火而不是灰烬。《南华经》上说,善男子,一切男女,若具四法,则名丈夫。何等为四?近善知识,能听法,思维义,如说修行。这便近于我的信。

冬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