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93或1996的女子

六年前的旧文

她拨开我的手,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伸长手臂,取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我坐进了另一张椅子,看着她从侧面绘有米老鼠头像的蓝色手提包中取出一本褶皱的笔记本。窗外的杉树深绿的树荫因雨丝的浸渍而显得沉郁深浓。灰色的鸟集中在窗台上,在她的背后,隔着窗玻璃不断跳动。

儿童撑着雨伞踏水跑过的声音倏然间闪了一下。再后来,雨丝的降落声主宰了一切。她把本子在腿上摊开,然后垂下手臂,低下眼帘。隔了一会儿,她拉开窗子,鸟儿惊得跳开了几步。她把窗又拉上,咳嗽了两声。

“那……”我说。

她抬起眼睛来,说:“那。那怎么样?”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问。

“你没必要知道的地方。”她说,“没有关系了。”

“不想回家?家里人也许怪想念的。”我朝窗子外瞟了一眼,两个小孩正用打火机点燃剩的鞭炮。

第一次发现她是在一个理发店里,门脸不起眼到我找了三回,才最终发现了它。那时店里没有生意,她正蜷一把伸缩椅上,舐着拇指想心事。“诺,给你的东西。”我进了店门,毫不客气地搅扰了她,把她从巴比伦塔的云端拉到了底格里斯的河床。一抬头,我正好对上了她一脸诧异的脸。

后来和她见了几面,渐渐发现她的奇异之处。有时她生于1993年,有时她生于1996。我对她说,这事对我很要紧。因为生于1993,她就比我大;生于1996,她就比我小。此后,她就爱上了用这事开玩笑。她可以随心情决定,比如,“你该听我的话,我比你大”,或者“你得让着我,我比你小。”我和她认识时,她生于1993年,至少身份证是如此。后来,我发现她有第二张身份证。名字一样,城市不同。她轻描淡写的说,其实她生于1996年,因为要显得年轻,所以在某个城市申请身份证时报了1993年。另一次,她又说,其实她生于1996年,为了找工作,怕人嫌她太小,报了1993年。她解释说,她曾经因为年龄太小,处处碰壁,有过长达两月的断粮史,从此便知道了年龄对于一个可大可小人的重要性。

“不去了。就算换做你,可能也会这样做吧。”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担心你。”

她坐在床尾的栏杆上,像坐在秋千上一样晃荡双脚。她抬起脸来,侧首把披在脸侧的长发掠到背后,看了我一眼。

“谢谢。”她温柔的说。“可是我停不下来。我第一次出去,背着家里人买了一张成都到拉萨的火车票。把自己仍在浑浊的车厢底层,十几个小时就一直看着地平线和自己慢慢变高。到了拉萨,我像真正的鱼一样换了新鲜空气,然后买了一小时后返程的火车票。那年我十二岁。”

“这倒是令人钦佩。”我由衷地说。

“那一次是我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远离家。把什么烦恼统统都抛在脑后了。后来我出逃的时间越来越长,干脆就不回去了。”

她是都江堰人,父母离婚,母亲过世很早。她绘声绘色跟我描述过,她如何跑到父亲单位堵着门去要赡养费的经历。她说,从开始很胆怯,到变得大胆泼辣,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因为她父亲不太招人喜欢,人们又永远有看热闹和同情弱者的倾向,她父亲单位里所有人都认识她,喜欢她。她故乡有一个外公,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他在一个老但还没断气的地方誊清稿子,发送到各办公室,钢笔字写得很漂亮。他的毛笔字写得更好,但是没用武之地。

她又坐在了窗旁,手指插入她浓黑深密的长发,看着窗外的雨丝不断垂落,花圃中闪烁的玻璃碎片,淋湿的猫飞速的掠过小径。

“这是什么?”她伸手指着搁在茶几上的一个瓶子。“酒?花露水还是饮料?”

“朗姆酒。”我说,“朗姆预调酒。加了野莓汁。超市买的。”

“原来你也喝酒。”她回过头来,笑了一笑。“我原以为你是个乖孩子呢。”

“这东西含酒精量只有啤酒的一半,”我说,“朗姆嘛,就是甘蔗酿的酒。很多年以前是海盗喝的。”

她拿过朗姆酒,扬脸问我:

“可以开?”

“随你喜欢。”我站起身从茶几上拿了两只玻璃杯。她从兜里取出仿瑞士军刀,开始撬瓶盖。

“你这样像男人似的。”我说。

“我本来就像男人。”她说。“你一直没发现罢了。长期在外的女孩子都这样……啊!”

瓶盖当的一声落在木地板上。我走上前,看到她的右手食指上一道血痕。血液正不断流淌出来。落在桌面上的血滴像水洼一样在木纹理上散开。她把左手的酒瓶放在桌上。

“有创可贴吗?”她问。

“没有。”我说。她从兜里取出白色的纸巾,在右手的食指上缠了两圈。能看到血迹洇红了纸层。然而没有透出来。

“不小心。”她说,左手拿酒瓶给两只玻璃杯各斟了半杯的分量。“喝吧。就当是践行。”

“要消毒吗?”我有些担心,“伤口有些大,血流得挺快的。疼吗?”

“没什么。”她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酒味。甜的”。

她对于流血似乎早已习惯,满不在乎的饮着。

“像你这样,会不会有一天能安定下来?”我呷了一口酒。

她摇摇头,那端杯子的手晃了晃。那神情分明表示:我不知道也懒得去考虑。

这种话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多次,最初认识她时,我对她的生活方式大为震惊。我告诉她现在本该是读书的年纪。我举例说,我以前认识的最顽劣的人,现在也开始凝固下来,拍拍灰为学业忙碌了。她说不急,因为她还有梦想,不能定下来。我问:梦想?她说,她的一家人都有梦想。爸当初梦想是永久摆脱她,然后和自己的新太太好好过日子。她外公的梦想是出一本书法册子。而她则希望着多去一些地方,尝试一些事,认识一些人。“我和你不一样。”她有次认真的说,“自从西藏回来之后,我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心想着往外跑,一个城市住到一定时候就呆不住了。”

窗外传来了维修人行道石板的敲击声。叮叮当当。撑着伞穿鹅黄色羽绒服的少女从花圃旁经过。雾灰色的天空,雨像患间歇性谵妄症诗人的字句一样,偶尔疏,偶尔密。

“你是后天走?还是再迟两天?”我问。

“还有三天。”她说。“这三天我得收拾东西了,不会再来你这里了。”

“到了新地方还会和我联系吗?

“可能会吧,要是我一时半会儿我找不到活干。“她笑得很坦然平常。仿佛在聊天气。

这我倒不怎么替她担心——除非她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真实年龄。据说她出来已经一年多了。之前她在都江堰一个不知名的技术学校学了缝纫,按她说法,上的课毫无用处。她的许多同学也是,几乎都还在校,在一些匆忙兴起的学院读了一些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文凭,等待着将来的工作。而她则爽快的跑出来,在临近的许多个城市旋转。她有时能找到工作,多数都不能。不过渐渐的,她学会了如何不让自己饿死。大概2011年初,她在绵阳住下来,在城郊和另外七八个人找了一间出租屋。每次问起她做过些什么,她都回答地很古怪。有时在做文员,有时在帮着打理商铺,打打杂什么的。她说,这很正常,她们出租屋里的姐妹都一样。

响起了电话铃声。我走到电话机旁,看她。她侧过头看窗外。电话又响了两声,停顿。过了几秒,重新响起。我接起电话。

“喂,”林奚在电话里说,“你一会儿有空吗?”

“什么事啊?”我问到。

“一会儿我到你家做寒假作业吧?那个论文我也犯愁,我选的好多材料都觉得不是很恰当。另外我把之前不会做的题都勾出来了,你给我讲讲行吗?寒假我得补补,不然成绩扶不起来。”

“几点?”我心平气和地问,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钟面上,时针正指向六。

“七点吧,我吃完晚饭就过来。”

“七点呀。”我说出声来。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

她站起身来,拿过手提包。我朝她做了个手势,对电话里说:“那到时候见。拜。”

“你同学要来?”

“是的。”他说。

“我走了。”她说,并拢食指和中指按住我的嘴,接着说,“不是因为你同学要来我才走。明白?”

我默然点头。她微笑了一下,开始穿鞋。

我倚着自行车在门外等她。一下子清楚的认识到我和她是怎样的处于两个不同寻常的世界。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将和我的同伴在学业中度过。而她早已经开始筹划着更为细碎和现实的事。一如未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将费劲脑汁的在同学拷贝的一大堆资料中串写一些漂亮话,好凑成一篇论文。而她将独自穿过阴湿的城市,整理行装,踏上为未来的栖身之处奔波的路。

雨后的空气像经洗刷的玻璃一样明净清朗。杉树云一般的树叶晶莹翠绿。悬铃木斑斓的树身探出树枝,在雾灰色的天空上勾画图案。楼房的绿色栏杆和晾衣绳上结着晶莹的水珠。

我坐上车,当她坐上后座,蹬了一下地。红色的电话亭掠过眼帘。密密匝匝排在路边的自行车被雨洗过一遍后,望去五彩缤纷无不崭新。锁匠摘下雨棚,将一排排的钥匙重新挂起。书店将收起的报纸重又靠街铺开。人行道上走动着的男女伸手看是否有雨,然后一一收起了雨伞。

她的胳膊揽着我的腰。我感觉到她的头靠在了他背上。我听着鸟儿在悬铃木枝上明亮的鸣啭。云影或深或浅的游移着。电影海报在CD店的玻璃门上张牙舞爪。我一言不发。她亦不做一声。

到了公车站。她从车上下来,掠了掠长发。

“谢谢。”她说,从兜里取出一把碎钱,开始数硬币。我看着她。

“你要看的我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你在留恋什么。你有朋友,有家庭,一切都是正轨。也许我能激起你内心某些不安分的因子。可那会影响你的,明白吗?我甚至还觉得以后我们不要联系为好。可你还是这么犟。”

“去新地方可千万别忘了我啊。”我说。

“我考虑考虑。”她笑了笑。“我还从来没试着和一个人保持长时间联系。”

“那就试着一次喽。我很希望。”我说。

“我知道。”她说,“你回去吧。”

“没关系”我说,“我等你上车吧。”

“我不喜欢告别。”她说,“你知道的。别这样。回去后我还得和出租屋的姐妹们告别。这本该不属于我这样没有着落的人。你明白?”

我低下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把手套取下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别这样。孩子气。”她说。“你回去吧。听我的话。我真的不和你断音讯。好吗?”

“好。”我说。

靠近家的时候,我放慢车速,缓慢滑行。我看到一个穿绛红色外套的身影。我多看了一眼。那身影回过头来。原来是林奚。

“你才回来!我敲了半天门,以为你走了!”

“刚送了一个人。你先进来吧。”我开了门,招呼他把那一大摞书放下。

林奚把它扔在书房的写字台上。我却把桌子搬到阳台的席地窗下。来开窗帘。夕阳在山,天边淡淡露出点火红。

林奚用鼻子嗅了嗅,问:“什么味道?你刚才还喝酒了?”

我点点头。“想来点吗?先不管作业。”见他同意。起身拿了一个新杯子给他倒上。

我把空酒瓶扔进远处的花圃。花圃中有砾石和紫色散碎的小花朵,以及供儿童用的,漆成红色的滑梯。杉树羽毛一般的树叶摇摆着,不断漏下明亮的雨水。回过头来,我对林奚拍了拍手。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大约讲了一刻钟,将我对她的记忆尽数道出。光透帘切碎的影子从明亮变得暗淡。天边仅有一点点余晖。

“她真能干呀。”林奚说,“换我一定不知所措了。真是学不来她。”

“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副充满希望的样子。”我望着窗外。

“哦?那你呢?”林奚似乎发现我似乎言有所指。

“我呀……我给你讲个事吧。那天一个调查机构来我们班做问卷调查,我看那一份问卷做得挺用心,就挺配合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对本机构有什么希望和建议?我当时想也没想,提笔就写了希望两字。”

“然后呢?就只写了两个字?”林奚好奇的问。

“我在后面添了一个问号,就交上去了。”

他哈哈大笑,我倚在阳台上,满意地看着只属于我和林奚,却与她截然不同的夕阳。


2018-1-31

与青姐见面时,她说起这姑娘,我竟然都不太记得了。今天翻以前的博客,才发现我还为她写过这篇小说。

有这段共同记忆的人,都已经走远了吧。想念单纯善良,古道热肠的我们。